“猫咪和人类最后会在这里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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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龙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觉得整个世界都玄幻了。
那看门的胖老头儿笑眯眯地抱着他,他从那怀里探出头来打量着眼前的建筑物,外墙全漆白的独栋小洋房,一连一大片跟复制出来似的。中间凹下去一块,略显突兀地站着间“老皱旧”的小屋子,像是从前住的集体宿舍。
果然龙哥就是要配最独一无二的住处。
大龙:……(脏话)。
屋子里倒是拾掇得很干净,唯一的窗台上摆满了盛开的鹤望兰。小屋的主人生得高鼻深目,虽然实在太瘦了些,但很好看。
“我是分配给你的Angel阿云嘎,以后就要听我的话,知道了吗大龙?”
呕。面无表情的大龙有被他自带波浪线的语气油腻到,转身就想跑,不料那胖老头悄没声儿开溜了不说,居然还“善解人意”地把门给带上了。我呸!果然眯眯眼没一个靠得住的!
阿云嘎似乎并不担心他会逃跑,任由他在那儿声势浩大地挠门,转身去厨房给他端来了热气腾腾的猫饭,“挠累了记得吃饭,这个你爱吃的呀大龙。”
大龙很无奈,一本正经地坐在阿云嘎对面喵嗷喵嗷地和他讲道理,“我家那铲屎的还等着我回家呢,真的,你放我走吧,一会儿他看不见我该着急了!”
不料阿云嘎真能听懂他的猫言猫语,很惊奇似的眨巴眨巴他那双圆圆的眼睛,“你家铲屎的?”
大龙用力点点头,然后突然被一阵眩晕击中,随即陷入极恐怖的茫然——我家铲屎的?我家?那是哪儿?
而后他沮丧地发现,现在除了知道自己叫大龙,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低头闷闷地吃了口饭,里头搁了切得细细的鱼皮,是水产市场里廉价低贱的下脚料,却也是他最熟悉的味道,于是他福至心灵地产生了疑惑——这个所谓的Angel阿云嘎为什么知道他叫大龙,又为什么知道他爱吃什么呢?
真是晕球了。
经过为期一个月的观察,龙大爷言之凿凿地认定阿云嘎是一个愚蠢的人类。
他居然每隔一天都早起去给鹤望兰浇水,还温柔地对它们说话!然后就回屋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书!一顿午饭居然要做三个小时,明明只有一碗拌猫饭和一碗烩菜而已!
有的时候,他还会在房间里悄悄跳舞,小声唱歌,大龙听不懂他用的语言,只知道他唱得很好听,跳的舞也很好看。但他偷偷观察过阿云嘎看的书,上面的文字像是会爬的蝌蚪似的歪歪扭扭,他一个字也看不懂,这不是乱七八糟的书是什么?他还跟在阿云嘎旁边看过他给鹤望兰浇水,阿云嘎笑着轻轻挼一把他的脑袋,“可不要又来偷吃我的花瓣啊。”
龙大爷很不屑:这花瓣又苦又涩,我才不会偷吃呢。
阿云嘎还是个很不让人放心的铲屎官。那天他在结束一个漂亮的旋转后“啪”一下重重跌在地上,捂着腰直吸凉气。蜷在窗台底下正呼噜呼噜打着盹儿的大龙瞬间惊醒,喵喵叫着扑过去,“怎么了!腰伤又犯了吗?!”
阿云嘎额上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眉毛皱成委屈的八字型,咬着下唇点点头。“嗯,药、药在…”
真是离了我干什么都不行!大龙暴躁地冲他龇牙,熟练地跳上斗柜叼出膏药贴片和药膏。
阿云嘎给自己抹上药膏贴好贴片后安安分分趴着享受猫猫拳的按摩和暴躁猫猫的辱骂式关心。
“你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腰又不好,能不能自己注意点,能不能??非要摔了疼得受不了了才知道是不是?”
“哎呀,我知道啦…”
“哼。”大龙换着角度踩了几脚之后恶声恶气地问他,“要不要轻点!”
“这样就可以啦,对了大龙,”阿云嘎侧过头来看他,“你怎么知道咱家的药放在那儿呢?”
大龙愣住了,他怎么知道那药就放在那呢?此前他甚至不知道阿云嘎有腰伤!为什么情急之下就知道了呢?
他好晕,个biang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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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梦是断断续续的,凌乱的。
他先是感受到冬夜里一双温暖的掌,把他的身体托起来,那双手把他搂进温暖的大衣内,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仿佛裹在厚厚的乌云层里,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他随乌云浑浑噩噩地飘着,忽然又被扔在敞亮的大剧院里,年轻的阿云嘎在台上尽情奔跑、舞蹈,挥汗如雨,那纤长的腰肢柔韧有力,支撑着他做出惊艳众人的32周挥鞭转。
大龙嗖的一下窜上台去咬住阿云嘎的袜子要拽他跟自己走,“你还跳舞!还转圈圈!不要命啦?”
但这个鼻尖上还沾着新鲜汗珠的阿云嘎好像一点儿也听不懂他的话,笑着把他抱起来举高,“我们大龙饿啦?我去给你拿吃的好不好?”
不知从哪里传来前辈的哄笑声,“嘎子!你真把这猫当婆娘了!”
阿云嘎的脸红扑扑的,他把大龙放在脚边,摆摆手,“我们家大龙是个男孩儿!”
然后擦把汗转身跑去自己的储物柜,大龙下意识正要跟上,但是眼见着他的脚尖点进一汪不知谁漾的汗液里,竟然就这么融进去,消失了。
消失了?消失了?
大龙很茫然地呆立在原地,听见广播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推挤着他的身体,把他肺里的空气都挤干净了,那广播一声声在说,“最高指示”“运动开始”“委员会通知”
……
什么指示?什么运动?什么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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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阿云嘎以前是在歌舞团跳芭蕾舞剧的。大龙咬着小饼干翘着腿出神,但这和我大龙又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我来到阿云嘎身边是为了帮他恢复记忆的?
大龙被自己机智到,心想一定是这样了,这个愚蠢的人类果然处处需要他照顾!
这时阿云嘎放下书本对他伸出手,他很高傲地走过去顺着那双圆圆的肉手蹭了蹭阿云嘎细瘦的小臂。
阿云嘎很开心地笑弯了眼睛,顺手揉揉他的脑壳,“大龙今天这么粘人呀?”
我呸!!
“下午我要去拜访一下邻居,大龙自己一个人在家好不好?”
哼,我当然没问题,你不要迷路了回不来就好。
午饭后阿云嘎果然出了门,大龙在软垫上打了第三十九个滚之后百无聊赖地跳上了窗台。
一脚下去就踩残了两朵花儿,果然是大龙出马,一个顶俩。
埋头嗅嗅,没什么特别好闻的香气,橙黄花朵挺立着像纤弱的小鸟。
大龙觉得无聊,想不通为什么阿云嘎会精心又耐心地伺弄这些不会说话的花花草草——
“喵?你好?”
我 操,这花还真会说猫话?!
当然并不是这样,桥拱一般连过来的对面窗台草植一番抖动后抖出颗毛绒绒的小脑袋来。
哦豁,邻居家也养猫,还是只很漂亮的蓝眼白猫。
“哇——你就是嘎子哥家的大龙吗?”
嗯哼。大龙很矜持高贵地点一点头,“你是?”
“我是166号Angel家的猫呀,虽然还没想起名字,但是我已经把以前的事差不多记起来啦!不过还是你厉害,这么快就能想起自己的名字。”
大龙很匪夷所思,什么叫想起自己的名字,要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可还行?又听对方问道,“你是不是快要离开啦?”
“……哈?去哪里?”
“咦,你不知道吗,每只猫猫恢复记忆之后都被送去下一个轮回呀。”
漂亮的小白猫有着很温柔的嗓音,他见大龙一脸“我是谁我在哪”的茫然于是声音渐弱,颇有些担心地问道,“呃,你不知道这个吗?廖先生在我们来的时候应该都说过啦。”
哦,那时候他在睡觉。
“下一个轮回?那我死了?……靠,老子都不知道自己死了!”
白猫似乎没有料想到这情况,结巴了一会儿,“那,那你什么都不知道么?”
大龙不太愿意承认自己的无知,只好含糊地说知道一点儿。
“那我也不能多说啦,不过我听我的Angel说你们家这种情况很罕见的!必须是猫猫和认定的主人短期内先后……”
“什么?”对方的话戛然而止,陡然转变成一种腔调奇怪的语言,就像是人类学的猫叫声似的,虽然也是喵喵声,但入耳全都成了没有实际含义的音节。
大龙听得一头雾水,更郁闷了。
等到家里最后一张报纸也被大龙撕成碎条条的时候,阿云嘎回来了。
阿云嘎照常给他摆上晚饭,见他垂头丧气的,小心翼翼地去揉他的后颈皮毛,“怎么啦,大龙?”
大龙耷拉着脑袋,只觉得连平时吃得最香的鸡肉肠也不香了,“我已经死了吗?”
“是呀。”
“那你呢,你也已经死了吗?”
“是呀…”
大龙于是恶狠狠地咬一口鸡肉肠,又恶狠狠地对阿云嘎说,“那你也别想摆脱我找别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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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大龙全身心地——从耳朵尖上的聪明毛到尾巴尖的毛梢都在抗拒回忆起生前的事,但裹挟着记忆碎片的梦境还是如期而至。
歌舞团前不久还辉煌着,大红底洒金的戏报上书“白毛女”三个斗大的字,雇来的专人卖力地吆喝“特别演出!特别演出!”,台下乌泱泱坐满一片灰云。表演结束要谢幕,几个主演齐齐站一排,领导站中间——与民同乐嘛。
台下的掌声文明、整齐、秩序井然。
大龙不明白,只觉得有什么在酝酿、在变化。过得倒是比以前宽裕不少:团里给安排了单间,每个月定下来三百块钱,从前哪儿敢想这待遇?如今连大龙都吃上好的了。
可是阿云嘎总开心不起来,闷闷的,挂着脸。
有时候会有朋友来看他——从前也有,近来尤其频繁。大龙也认得几个,有个从前唱旦角儿的,叫作高天鹤,解放前“红透了”。早些年世道乱,蓄上小胡子立志再不唱了,阿云嘎那时候说他是明哲保身,聪明得很,可不知怎么的最近又被拉出来。他给阿云嘎抱怨,说要唱那些戏,不如给猪油糊了嗓子再不唱,拉倒!
阿云嘎还是耐心劝慰他,这些话切不可说给别人听去,“咱们总归还是要往前看。”
后来不知怎么的,风向忽然又变了,前进的新演员粉墨登场。他们这些艺术一下又被打成“腐化堕落”“文艺毒草”,上不了台了。歌舞团的人一下鸟雀似的急匆匆各投林,有的奔去演文明前进的新话剧;要么,给安排去“回炉再造”,受教育学文化去了。也有成分复杂的不好安排,白白闲耗着。
阿云嘎又从单间搬回了混宿。
他从前作为团里的杰出代表派去过法国交流学习,当时给指导过法语的余老师家已被抄了一次——他是有旅法经历的,又在欧洲游学过,不折不扣的知识分子。
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再后来的一天,大龙突然被人从黑暗里揪着后颈皮提溜出来,那感觉真实得他陡然一惊,像是被人从梦里拉出来似的。一群缠臂章的少年人近乎狂热的眼神看得他心里发毛——还是群孩子呢!竟有这样诡谲痴态的眼神?
为首的小年轻他倒还有点认得,从前阿云嘎在歌舞团里的后辈,刚来时冲着阿云嘎一口一个“老师”叫得甜,后来听说是嫌被同辈的蔡程昱、方书剑等人压着出不了头,默默离开了。
“哈!阿云嘎这猫我知道,英国种,可不便宜!可见阿云嘎完全没有和我们工农群众心连心,他的生活还保留着资本主义余风!还有这些花,叫什么——极乐鸟!典型的享乐主义做派!”
离开歌舞团,他是彻底地文明了,一朝改头换面,走到时代的最前头去了。可若有一天又改天换地了呢?当下没人管这个,他们只是狂热地冲上来,只是狂热地振臂高呼——
“打倒毒草!”
“连根拔起!”
……
阿云嘎像尾缺水的鱼,张着嘴迫切地想要解释却发不出有效音节,然后就被人乱哄哄地押了出去,有人按着他的头,还有人提脚踹他后腰——那伤病没断过的一截腰!难得灵活的蓝白英短挣扎着要跟过去保护他,却被为首那孩子拎去另一个方向。十几岁的男孩还有些耀武扬威的得意洋洋,高举起手里的猫像是欣赏战利品的士兵,“嚯,真肥!要不是后勤部长的女儿想逮只猫,早把你给你药死了…啊!!”
大龙收腿用力一蹬,后爪就正正踢在那人眼睛上。
等他悄悄溜回屋的时候,阿云嘎正在收东西,月光从格窗吝啬地渗进一点点,照出他佝偻的身形,难看得厉害了。
他的东西本来就少,勉强算得上爱物的几本外国乐谱也在白天的动乱中被扔干净了。
大龙没有见过他流泪,但是这一次阿云嘎的头发和额头都潮潮的。他黯淡的眼神被大龙点亮一些,像受潮火柴的最后一星光亮,下耷的嘴角提不起来,抽动两下,眼里倏忽滚下泪来。
阿云嘎被下放到牧场去,歌声从此只恩赐给沉默又满怀着无限包容的牛羊。
他的腰彻底坏了,这辈子不能再跳舞。但生活向他们扔来的苦难磋磨似乎还不能看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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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云嘎又在翻那本纸页泛黄的乐谱。
大龙翻来覆去想了好久,他还是想问问阿云嘎,等他想起了一切,他们就必须要分开吗?可是这次他们的语言却不相通了,阿云嘎疑惑地盯着他,想了想,“大龙,不符合规则的话是会被消音的,你在说脏话吗?”
……
“不可以说脏话哒。”
大龙于是暴躁地跳起来骂了一串脏话,果然阿云嘎一个字也听不懂。但阿云嘎被他逗笑了,拍拍他的脑袋,心有灵犀似的,“我们永远不会再分开了。”
行吧。
暴躁大龙猫才不会这么容易就被安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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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龙又一次在黑暗里睁开眼,他有预感这次很特别:猫咪总是能提前嗅到人类感受不到的,离别的味道。
单薄的被窝里他紧紧贴着阿云嘎高热的身躯,感受对方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动肺部里的破风箱,阻力重重,听着就叫猫揪心。
他只能尽力贴得再近一些,黏得再紧一些,仿佛这样就能成为他的一部分,帮他缓解伤痛。
明天早上还要开大会,下午要进山扛树,冬天的牧场需要充足的木柴火料。阿云嘎身份敏感,当然也没有请假的可能,所以他只能对装模作样来探视的管事干部说,“我能坚持。”
管事很满意地点点头,“你要摆正自己的身份,组织上不计前嫌给你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也不要搞什么特殊,这些工作难道是在难为你吗?不!这些工作都是在锻炼你,培养你艰苦朴素的作风。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是长期脱离民众基础的。最高指示是这么说的:“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装懂。”,明白吗?”
阿云嘎咳嗽着连连应声,明白了,明白了。
那个离运动结束还有三年的冬天,阿云嘎倒下了,倒在搬运木柴的队伍里,再也没能站起来。
十几天后,他养的那只蓝白猫从屋顶上掉下来,硬的,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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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龙在虚无的意识里继续下沉,像是穿过冰凉的河水后重新着落在陆地上,他再次再次地睁开眼。
依然嗅到了熟悉的离别气息。
阿云嘎早有准备似的,那本书页翻起卷的乐谱好好夹着书签阖在桌上,封面上静静躺着一朵露水未晞的鹤望兰。
“大龙,你记不记得之前我给你说过鹤望兰的花语呀?”
记得嘛,冬天才开花的鹤望兰,自由、潇洒、幸福的天堂鸟。
阿云嘎笑笑,“这一次我们一定会自由、潇洒、幸福。”
大龙的眼皮已经越来越重了,他一会儿想,怎么回事啊猫都是死过一次还要再死一次的吗太惨了吧,一会儿又想,那不是废话吗因为老子会罩着你啊!
他快要睁不开眼睛了,于是一跃跳上阿云嘎的膝头,超大声地嚷嚷,“老子下辈子还他妈罩你!”
“…好。”阿云嘎好像笑了。——他笑了吗?大龙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他的回答。
但他们一定会有一个自由、潇洒又幸福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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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子!”
郑云龙心想微博真他妈不能多刷,这些小姑娘天天嚷嚷龙猫龙猫搞得他都梦见自己成猫了,太恐怖了这也,又想,这太阳成精了啊绕过遮阳伞专往人脸上晒,晒得他都头疼睡不好。
“昂?咋啦大龙。”
阿云嘎套条肥大的沙滩花裤衩,露着白花花的膀子,手里还端一杯火龙果嘬得起劲,大黑墨镜遮半张脸,怎么看怎么沙滩度假风。郑云龙站起来一把揽人腰上,“沙滩上睡不着,太阳忒大,回酒店吧咱。”
“行吧,你屁事真多!”阿云嘎白他一眼,由他揽着腰往回走。
End.
(一点补充,只有彼此感情很深并且短期内先后死去或者同时死去的猫猫和主子才会在天堂相遇。开头那句话是我下的放置类手游里npc的一句话!我的设定里并不是每只猫猫都能和主人相遇的!)